逗包儿

性工作者最后归宿一般是怎样的?

2015-08-01 22:00 南方人物周刊
引语:钱的问题中国人讨论很多了,可是性的问题还是没讨论。性为什么这么敏感,这么隐私,这么珍贵,承载这么多的意义,这么不可借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也都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比如知乎上就有人因为好奇发过这样一个问题:“性工作者最后的归宿一般是怎么样的?”

而本文也许可以满足对这个问题有过好奇的朋友,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潘绥铭是国内“红灯区”研究的权威学者。从1998到2010年,潘绥铭及其团队共定性研究过中国23个“红灯区”,访谈过1132位“小姐”,239位“妈咪”或老板,以及212位嫖客。本文为潘绥铭教授接受南方人物周刊专访中谈及在“红灯区”考察的部分。为保留潘教授个性化的语言风格,本文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口述形式。

“原来你只看不干”

人家最喜欢问的就是,潘老师你嫖不嫖?我说我不嫖吧,你们不信,我说我嫖吧,那我又违心。我只好不说,你们也别问。所有人都假设你要嫖的。当然这些年讲了这么多,像我现在把这些事都说了,大概能有60%的人相信:甭管他嫖不嫖,反正他确实做研究了。实际上他只是忽略这个问题。你真要问他认为潘老师嫖不嫖,估计百分之九十的人还是说你肯定嫖过。这很正常。

我说我最早是三陪男,陪着资本家到处跑。1995年前后,我有个朋友是小暴发户,有钱了就揪着我到处吃喝玩乐,拿我当花瓶。他是我在“文革”当工人时认识的工友。人家发了小财带你到处走,南方北方哪都去过,跑了十几个地方。无意中你就接触到这些“小姐”了,到处都能看见。谁都有这好奇心,你想了解她们到底怎么回事。也试过当场跟人家聊一聊谈一谈,发现根本就不行,隔着层山一样,什么都了解不到。

我就寻思这个怎么弄,后来就想到必须要通过老板和“妈咪”。通过她们你才能跟“小姐”有点接触。可你上哪找这个“妈咪”啊?1998年另外一个哥们,也算发小,跑到沿海城市当医院院长去了。医院院长人脉就广了,什么人都认识,尤其他的患者,好多都做生意的。他跟一个卡拉OK厅的“妈咪”和老板非常熟。他主动说,我有关系啊,我帮你介绍进去。就这么去的。我们学术上管这个叫引路人。

去了以后只能在那OK厅里面,你还能到哪去啊?你天天去是老板的朋友,又是“妈咪”的朋友,人家也知道你不是嫖客,就这么待下来了。一共待了47天,时间比较长。这才了解到一些东西。因为你是在人家的非工作时间、非工作场合、非工作关系中接触这个人,这样才能看到她真实的一面。

来之前我就明白一个道理,你假装嫖客来,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从根上就错了。你充其量了解到价钱,可这还需要你了解么?问谁都知道。你如果假装去嫖她,那你看到的都是职业表演,跟模特、电影演员一样。你看见的根本就不是她。

我是想了解人。最开始跟大家想法一样,她为什么会做这一行?人看起来都挺好的嘛。一年以后就发现了,这根本就是个愚蠢的问题,一点意义没有,都是表演。但最开始确实是这个动机,跟人家相处以后才明白这些的。

“为什么要研究这个?这有什么好研究的呢?”——这是学者的问题,他们才不关心这个。人家的第一个问题——是不是卧底,是不是警察?这人家能给你作证,说不是警察。第二问是不是记者?要是记者就掐死他。记者是第二恨的。然后就问你来干嘛。他们不会想到有什么研究,研究这词儿都听不太懂。男老板向另外的老板介绍我的时候说,第一,人家从北京来的;第二,人家现在是教授,马上就要当研究生了。我回来跟老师们一说都乐得哈哈的。对他们来说,教授还能听得懂点儿,研究生他根本就听不懂,所以研究生就比教授高。

那你来这地方干嘛?这个问题第三天就解决了,他们用他们的世界给你解释。我说,我只是来看看。唉他们就抓住了,说“你只看不干。”这他就都理顺了,接受你了。

其实大多数底层人,生活很简单,世界也很狭小。她主要判断的是你会不会害她。,而你就一个“来看的人”,她才不管你是不是有什么嗜好啊,是不是变态啊,她没这些概念。

第一个“妈咪”是高中毕业的,自己还念了函授,她比较担心我把她写到书里去。但她手下的姑娘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们都说“啊太好了,把我写到书里,写我真名儿啊”,把名字都告诉我了,但我很快就忘了。这是我们的研究道德,不是给人家保密,而是根本就不要记住人家的真名。

她们是真这么想。她们太缺乏关注了,一辈子没受到过关注,可能她爸都不看她一眼,所以听说写书,高兴死了。年纪大的顾虑就多点,她们里头一半是有孩子的。而文化低的,她无法作评价,我被写到书里是什么意思?她不懂,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无所谓。

怎么打消顾虑?太简单了。一年后我再去,送了一本书给她。她高兴了,翻着看了半天,“啊看不出来是我”,还散发给台湾老板看。

还有一点,她们的生活太狭窄,我待了几天马上就觉出来了。“小姐”最大的苦恼,当然是被压迫被欺负,可是还有一个,就是太无聊,真的太无聊了。电视剧看腻了,打麻将又输不起,一块钱的都输不起,所以麻将也不打,扑克也不打,没事干,客人随时可能来,你又得在那坐着。无聊,真的无聊。时间一长,那“小姐”是呆呆的,呆若木鸡这词真是太形象了,就那么呆呆地呆着。所以她们也很希望有个人聊聊天说说话。你又不是嫖客,嫖客的话你得表演啊。尤其是比较年轻的,越是小孩越高兴,来了个人跟你聊。而中年人大多数有孩子,孩子不能带,心理负担特别重。我就在那跟她们聊聊天,玩玩牌啊,给她们算命,看手相。

从1998年到2010年。我们前前后后一共接触到一千多个“小姐”吧。原样记不住了,但大概的事儿还记得。你要是拿出我书里的哪个故事来,我就能大概反应出来她是在哪儿,至少在什么地方。

只有头两回是我自己去,后来都是带学生去的。最多时带着7个女生,最少也带着4个学生。带女生有什么好处呢,她能谈感情方面的事。我跟她们也容易说,因为有个代沟,年龄差距在那,你在那住上两天以后,就恨不得叫你爸爸的叫你爷爷的都有。她一看你这老啊,有安全感。这个年龄差距挺有用的,她不会把你想象成嫖客。老嫖客倒是有啊,但你否定了是嫖客,就拿你当长辈来看待了。她会主动跟你聊生活经验什么的。

把“小姐”当人看,我一直这么强调。但开始也没这么自觉拿出来讲啊,这个认识比较晚。我一共写过6本关于“小姐”的书。大概是在第三或者第四本书的时候,才悟出来的。

最怕小姐爱上你

我跟学生讲课,每一次我都提这个问题:到她们那去做宣传教育工作,最大的风险是什么?回答都是被敲诈啦,被行骗啦,被她们引诱下水吧。包括老师,说老潘你带我去吧,保证坐怀不乱。我说你这一说就露了,不合格。什么叫坐怀不乱?你以为“小姐”是妖魔鬼怪非把你给拉下水啊?你就把她想象成狐狸精了,你怎么不说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呢?你怎么不说她是个平等的人呢?

只有一次,有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的,学医的,他说危险是“小姐”会爱上你。他说对了。为什么?你这么一个年龄身份,平等地对待她了,别说很平等,你就能跟她坐下来聊就够了。男人从来是这么跟她们说话的呀(站起来俯视)。你就跟她平等坐下来,能关注她,她就会掉眼泪。在她那个世界,连她爸爸她哥哥都没这么对待过她。

她爱上你了,你可以感谢她,却没办法回报,根本无以回报,搞不好就伤了人家的心。这才是最大的风险。

还有一次,一位女老师非要找“小姐”谈谈,就是好奇,不是调查,问我应该先问什么。我说先问她的孩子啊。她不信,说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孩子?我说你一问,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更不信了。结果呢,她跟那个小姐抱头痛哭。

这些都不是做学问的问题,是为人处世。有一个预防艾滋病的男医生说,潘老师,我看你写的书我不信,见你这个人我就信了。我说你骂我长得像嫖客。他说不是,你没架子。

人跟人讲的是以心换心,你去了,不能有那么多隐私。那时候,帮我调查的“妈咪”打电话跟我夫人聊天,打长途多贵呀,她打了3次,都是半个多小时。我夫人直劝她,我给你打吧。不行,还是要她打。后来我走了,她也走了,还记得打电话告诉我。

“红灯区”是怎样建起来的

“红灯区”跟开发区什么关系?至少我们在西部某省,一共考察了11个县的开发区,全部都有“红灯区”。全国最大的农业县,只有一个造纸厂这个基础,在那搞一个开发区,政府只投钱修路,然后号召农民、市民自己掏钱在旁边盖房子,房子都是私有的,盖起来准备办开发区。

活见鬼啊,我们这种经济外行都看出来了,这地方既没有原料也没有技术,人疯了才会来投资。那地方人口密集啊,两个“大队”上万人口,全都没地可种了,全都开店摆摊了。结果3个月大家就发现了,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还多。最后农民没办法,办“红灯区”,只有“小姐”能吸引人过来。

当地一开始也管。后来税务干部亲口跟我们说:我们欠了农民的债。镇长干脆说,我们吃的饭里面有一顿是“小姐”给的。靠“小姐”给你才有税收啊,农民才能活下去啊,卖吃的卖衣服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才能兴旺起来。我后来写了一个《红灯区在中国为什么能存在》,现在就是因为这种GDP主义,盲目建开发区。

两个性工作者在招揽生意

“红灯区”里的思想工作

“红灯区”是有定义的。第一地理上得相对集中,第二没有杂七杂八,就是纯粹一个平台,第三得相对公开。符合这3条的也不多,当然每个县城都会有,只是大小的问题,我们觉得3家以上集中在一起就可以。3家就是比较小的,30家就比较大,300家不可能,政府不允许。

很多人觉得“小姐”是被迫卖淫,其实不然。我发现老板的思想工作做得特别到位。他们怎么教育小姐?第一天来了你坐在门口,你就看吧。你看这进进出出的这些男人这些嫖客,哪个不是人模狗样,回到家哪个不是好丈夫,见了孩子哪个不是好父亲?你们将来的前途是什么,你们就嫁这样的男人?人家还不要你呢!你最高理想也不过就是嫁个城里人,好丈夫好父亲是吧?回过头他来干这个了。他老婆不知道,别人不知道,谁都装不知道,你们可是天天看见的。

女孩子的信仰一下就全部打垮了。文化低的女孩子,她说不出这词儿来,可是她惟一的生活信念就是爱情、婚姻。越是底层的女孩子,就越没有本钱没有关系也没有机会,就越会相信这个。你把这个给打垮,不用你教也不用你催,她什么都能做得出来,道德就什么屁都不是了。

老板还有另外一招。你想跑?好啊,你身上有多少钱?30块,你能跑多远?告诉你汽车价格,到不了家。你吃什么?你不还得回来找我吗?你回家,我给你们村长打电话,你一家都活不下去!你想告,好啊,出门左转弯派出所,先把你当卖淫的给办了!先把这些道儿都堵住了之后,你不干你还等什么?所以他们现在不用强迫,不像咱们想的那样。

这些都是我看到和亲耳听到的。

这帮“妈咪”老板,上劳务市场招人去。招女服务员,告诉你我们这是卡拉OK,放歌碟,端盘子,就这么点儿事。小女孩也不懂,就来。路上这么一聊,就已经知道你干没干过。做过那当然好说了,要是没做过,他路上请你吃饭啊。还说你穿得太土了,我们那是高档地方,我给你买件衣服。小女孩哪懂啊,就来了。来了以后,第一天也是就让你端盘子,然后教育你:你看看你旁边的姐妹,人家穿的什么吃的什么,你看看人家挣多少钱。你再看看你,一个月100块,为什么呢?你白吃白住啊,不要钱吗?工资一个月100块。干不干?啊我死也不干。好啊你走,你还钱,路上吃饭钱,两顿饭20块不多吧,我给你买了套衣服,100块不多吧,你还我120块你走。老板都算准了,很多女孩子出门身上顶多50块钱,她还不起。好啊你就干呗,你也别干别的你就端盘子,管吃管住加100。5天都用不了,三四天她就自己主动要求出台。然后你告诉她,开处啊,我都弄明白了你是处女,开处5000。这些小姐一个月挣两千,你一下就挣了两个半月的。

我在给社会上讲课的时候也说,这也是给我们人民大众的宣传啊。你别以为它是性问题,一点关系都没有。很简单,她有就业权。她自己跑到人才就业市场想养活自己,造成这个局面。换了你,十几岁农村孩子,连城市都没进过,普通话不会,别说说了,连听都听不太懂的孩子,你说你怎么办?

拐卖、强迫越来越少

这些年,眼瞅着所谓的拐卖和强迫越来越少。别人老跟我说,拐卖妇女啊强迫卖淫啊,我说我当时转了下,小200个“小姐”我也见过了,我怎么一个也没听说过?后来到四川看见了,但也仍然少。

最开始老板都傻乎乎的,也想把“小姐”关起来看住,电影里演的那样。后来发现根本就不可能。那些地方城乡一体化,高度发达,你24小时看着她?总得让她撒尿吧?转眼就没了。她掉头就能去对面商店里做售货员,收入低不了多少,20%吧。她有的是其他就业机会,你管不住她;所以越是商品发达的地方,越不可能有强迫。你把她关起来,别的老板把她救出去,同业竞争。

后来我才明白了,所谓的这些个拐卖,都是边远地方。第一,经济太不发达,女孩子没工作,做了“小姐”也没处跑,跑了第二份工作没有,饭都没得吃。第二,当地性产业太不发达,你没办法换一个不强迫的场所,也不可能上升到高档地方去,周围也没有别的老板来挖你。而且价格极低,老板真的挣不到钱,才会把“小姐”关起来。

还得多说几句。拐卖啦,强迫啦。别的行业不也一样吗?还有把智障的拐去挖煤的呢,白领还有强迫加班的呢。所以这不是性产业的特征,不能只盯着“小姐”看,也不能只靠打击,还是得发展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老板才能明白,自由劳动者创造的价值更多,就从源头上减少拐卖和强迫的动力啦。

有人一直说“小姐”受害的事情,说是性产业的罪恶。总是把做“小姐”说得多么凄惨,多么危险。

我一开始也光看见这一面,后来在深圳,我的女研究生跟3个“小姐”住门对门,她们3个合伙雇了一个“妈咪”拉客。“妈咪”那个累呀,还得给她们站岗放哨,还得管筛选客人,客人挑不对就挨骂。女生就写了这个硕士论文,我看了就想了,她们3个小姑娘凭什么呀?就凭一个自由身啊。你让她自由了,她有的是办法来保护自己。

你说,挖煤砸死人不?就是因为工人自由,迫使老板去改进安全措施,迫使科学家去发明更安全的方法,也迫使国家来保护工人的权益。

“小姐”挣钱没那么多

能到沿海城市去的“小姐”,一般不是第一次出门,她要是做小姐也不是第一次做。我1998年去的第一个卡拉OK算中档,小姐工资不少,大概包夜六七百的样子,至少是500到1000。所以她们穿得也漂亮,化妆也好,一看就是中档。只不过他们地方小,保持六七个“小姐”,多数能有10个,规模不算大,不是金碧辉煌那种。但已经很不错了,一个月大概收入5000没问题了。那个时候,工薪层里面也算上层了。

所以我第一本书就专门给她们算了一笔账,“小姐”的账、老板的账。结论是挣不了多少钱,比普通劳动人民也就稍微高一点。这是一个一个算账算出来的。

中国人数学水平已经是全世界第一了,但底层群众他们不算账。就连大多数“红灯区”的老板,实际上也是比较糊涂的。中国性产业无法规范化、无法职业化。一个漂亮“小姐”是你的头牌,她一个人给你拉来多少客人,你给她涨钱啊。结果她跑了。老板跟我说又跑了一个。你说你跟他怎么说,他没有成本核算的概念啊。

我们老是假设人是理性的,都是被经济学害的。在中国至少一半的人不是经济人也不是理性人。放到这事上,80%都不是的。对她们来说这就跟赌博一样,当“小姐”、办发廊,都是赌博。中国人别的不敢,就是敢赌。别的不会,赌还不会吗,这还算成本啊?

“小姐”也是赌。她来以前知道什么?我们亲眼见到刚来的“小姐”,屁都不知道。就算她以前做过,可这边客人多少她真不知道。但她敢来,就因为别人一句话,什么什么人说了,那边好像生意好点儿,根本没任何根据,她自个儿就敢去。你说她胆小?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个就敢去。像我们还想去了住哪啊,她根本就不考虑这些。大多数第一次来的自愿干的,就是因为这里挣钱多,就因为这条。来了才知道,其实没那么多。那为什么敢赌呢?还是因为没别的路可走啊。

多数“小姐”家里都知道。现在全家出来的越来越多。夫妻的呀,母女的呀,什么三姐妹四大姑的越来越多。因为它有家族效应啊,生意会好收入会高,安全也有保障。你想啊,这农村来的,怎么能保得住密?“小姐”们都想各种鬼招,给家里面寄钱少寄点儿,有时候一个月寄600,有时候一个月最多寄1000。家里要问,就说是超市收银员。家里也搞不清楚收入到底是多少,说你省得太厉害,自己吃点好的吧,给寄回来了。得,下回就不敢多寄,变成800了。

可是农村出来人太多啦,没那么高收入寄不回那么多钱去,能寄这么多的只有这个工作。首先她不用吃住,一般的老板都是管吃住的,当然很差。所以她的工资相对比工薪阶层高一些,相当于她们自个儿省出来的。

入行出行都因为老乡

待一阵之后,你已经干不了别的了。少数能待到半年以上,自己脑子灵活点儿的,她能做小买卖。你自己没本钱啊,帮人看个摊儿啊进个货。多数人,尤其文化低的、年龄小的,都干不成。30岁以上的不存在这问题,因为她们以前还做过别的,她从“小姐”行业出去,干回别的就完了。尤其有孩子的妇女,根本不是问题,她就是来来去去。这几个月跑这干,那几个月跑那干,跟她做的小时工一样,在她看来就没区别。但是,农村的、小学三年级,都说是初中毕业,其实什么也没学着那种,那些孩子就有问题了。如果她第一份工作就是这个——当然这样的很少,你误以为挣钱多,进来这行以后,就麻烦了。你毕竟比人家多挣百分之十到二十啊,你真让她回去,回去几个月之后她又回来了。她能觉出这差别。

“小姐”入行的最大原因是什么?老乡。出去的最大原因,也是老乡。只有老乡、亲戚才能把她拉出去。跟着老乡亲戚,哪怕挣钱更少她也愿意:第一,可靠安全,第二,有希望。她会觉得这个老乡比我强,她带着我能走出去。只有这条路。这都是生活常识,人之常情。

比如在东莞,你客人再少,两天一个的话,起码能保证一个月3000的收入,不算低啊。在北京的话也是,能到5000左右,也不算低呀。可你要出去了,就只挣3000了,那这感觉可就强烈了。但老乡亲戚就能让她坚持下来。包括什么“蚁族”啊“北漂”啊,都是瞎扯瞎研究,就是因为没老乡没亲戚。你有老乡有亲戚,你至于会那么惨吗?嘁,你看看菜市场卖菜的,不比你收入差啊,人家5年百万富翁,靠什么?亲戚,老乡。

“小姐”的男友

女人在中国,第一希望什么?精神寄托啊。养家糊口是第二位的。这男的得是我的精神寄托。所以你就能理解她们跟男“妈咪”,或者跟“鸡头”,或者跟老板到底是什么关系了。一个17岁的“小姐”跟她男朋友打电话说,哎呀你就骗我假装说你爱我还不行吗?在那耍赖撒娇。过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你拿我的钱去找“小姐”了,我又不反对,没关系你爱我就行;我知道你吃粉吸毒,我钱不从来都是给你吗?她就要一个,假迷三道地就要你说一个爱我。所以她们心甘情愿把自己那点儿血汗钱全部供给“鸡头”,她们叫男朋友。

这帮小男孩很坏,他故意在“小姐”里找,然后吃她的喝她的。而且绝不是找一个,会找两三个三四个,一块儿供着他。

所以老板,岁数大点儿的,四十多岁了,我去了大概也就几天,他就看出苗头来了,就教训我。他看我有点儿太同情“小姐”了,我想给人钱。他就说,这些人不值得可怜。他说,你给她们多少钱也没用,她们都拿去给鸡头了。从经济学意义来说,鸡头就是控制她、剥削她的那个人。可是鸡头同时也是她男朋友,这两者是合一的。经济上你只能管理她们,不能控制,人家要走你不能拦着。而鸡头是人身控制,用什么?爱情,其实就是一点点甜言蜜语。所以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有些农民工就能把大学生骗走了,有的骗走好几年的,就这么简单。

在内蒙古,我的男学生访到一个“鸡头”,可不是小“鸡头”,带了7个“小姐”。问他怎么这么大本事,他开始不说,东扯西扯,然后他带的一个“小姐”来了,学生就叫我看。我一看,那眼神啊,堕入爱河啊。人家就靠这——感情控制。

后来我一想,这奇怪吗?普通女性这种的多了。这可不仅仅是“小姐”的问题,是整个文化的问题。

可是后来见得多我又发现不对了。2010年再去“红灯区”,夫妻店什么的越来越多。也不都是真夫妻,就是搭帮过日子,搭帮做生意,感情还挺深。在天津在山东在广西都见过好几对,跟我们谈得也很好。黄盈盈(潘绥铭的博士、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副所长)就批评我:你非说人家是“鸡头”,那你就只能看见“鸡头”。这就像我以前,死活也不相信网恋能成功,结果我一个外甥女就这么结婚的,害得我老觉得对不住人家.

不都是因为穷

嫖客上来一般问三句话:哪的人啊?她就说一个地级市或者地区的名儿。多大啦?答18——所有人都说自己18。今天干几次啦?第一次。就这三句话,全都是这个。

再往下,就有嫖客问,怎么做这个呀?早年说什么的都有,现在都是说因为穷。这都是被社会舆论引导,因为穷是最容易被接受的理由。

可是相处后了解多了,也会聊到家里的情况。我才发现,县里面一个局长,那可以了吧,在当地也算是上流阶层,局长的女儿,也在做“小姐”。还有一个四川大学在册的二年级学生,学习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暑假来干了,就在低端发廊里面。这是亲眼见,不亲眼见你也不大会相信。所以所谓穷就是一个公共借口,舆论都这么说。

究竟怎么个穷法呢?我知道的很多“小姐”,都有弟弟哥哥。她们一开始都不会说,但是聊着聊着就说漏了,我弟弟怎么怎么。因为你是大学的嘛,她说我弟弟也在上大学呢。那老父亲老母亲都是农民,怎么供得起?这弟弟的钱谁供呢?我们聊着呢,说到弟弟的学费多少钱,连住宿费伙食费她都知道。结果说出来了,都是姐姐掏的钱,至少贴补一大半。我说话不客气,有时候跟学生就说,我们在座的人,有的姐姐,就是做这行的,支持你来上大学。

农村社会啊,男孩儿宝贝,女孩子糟心,牺牲姐姐培养弟弟,太常见了。这是穷吗?是男女不平等啊。

再一个就是家里有病人,尤其是父母,甭管什么病,只要有一个,得,干这行吧,来钱快,孝顺啊。广西一个“小姐”,原来好好的非要去染发,爸妈劝也不听,结果把头皮都烧了,花掉爸妈一大笔钱。怎么办,来做“小姐”,非要还上爸妈的钱,也是孝顺啊。

后来越来越发现,所谓原因啊,都是我们局外人猜的。我们觉得好像有一个悬崖,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到东北专门验证这事儿,问:你干这之前到底干过什么?就发现,几乎没有第一次就来当“小姐”的,她以前都干过一些活儿,都是缓慢下降,我们叫平移过来的。一开始就没干过什么好活儿啊,帮人家买菜端盘子,发廊里打小工,连技工都干不上。无外乎就这些,然后干这个。

咱们女生跟“小姐”聊,这一条街上,这边的发廊是正规的,连按摩都没有,真的是做头发的。那边就是不但按摩一直到打炮都有的。就问那“小姐”,你原来不就在那一家吗?她说是啊,那老板到现在还认识我呢,我有时候还上他们家蹭饭吃。问那你哪天从那边到这边来,你记不记得?“小姐”说我记得啊,就那天老板想开我,说我这生意不好,你自己找地方吧,然后我就跑到这边来找这家了。她原话就这么说的。在她看来就是过了一条街啊,她根本不觉得这边卖淫,那边是做头发,这有什么大区别。因为都是打小工,在那边她也不是技师,也是灌水扫地打小工,到这边可能她还稍微好点呢。

问你将来想干嘛?说想回家开个小店,所有人都这么说,想回家开个小店是她们永恒的梦想。可是,我一个学生跟两个改行的“小姐”保持电话联系两年多,没一个真开了店,还是在打零工,一会做这一会儿做那,时不时回来打打“小姐工”。

这是因为穷吗?这是社会固化。底层群众尤其女性,没有文化的,只能在最底层下九流里来回晃。惟一的改变是结婚、嫁人,嫁一个上等人。所谓上等人,其实就是有一个小买卖,哪怕跑推销什么的。骑着摩托车天天外面跑的人,她们就觉得这就很不错,能当靠山,就嫁给他了。她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所以反过来说,我们把那些底层服务行业的普通女服务员都调查一遍,她们不做“小姐”,你看看她们的前景是什么,不也就这个吗?所以说,“小姐”和女服务员,这个差距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尤其没有多少道德原因。

“小姐”的面子

不嫖,对小姐来说是个很过分的事。首先人家挣钱挣不着,其次你这叫“踢台”啊。踢台就是把人家点了,又给退了,这事干不得。在圈子里,在这个场所里,被踢一次台,就彻底没面子,混不下去了,就完了,她就只能走了。本来她可能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挣钱也不见得少,结果不但工作丢了,自信心也垮了。所以“小姐”们最恨的是踢台。

有时候,“小姐”并不需要小费给得多。因为客人给多少小费别的小姐不知道。要是客人给的“台费”(交老板的)多,别的“小姐”都知道,就显得她比较有身价,在姐妹中就有面子。咱们可能觉得这太不划算,可是在那么小的女孩子里,朝夕相处的,这一点点面子就让她很高兴,生活太单调太狭窄嘛。其实你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像那些售楼小姐,私下里你给她1000块钱,当然她也挺高兴了,但还是不如你买她一间房子。这不是经济学,是社会学.

“小姐”是有自尊的

我有一次离开红灯区的时候,有一个“小姐”,三十多岁了,跟我说,你娶我吧。后来好几个记者和学生都问我,你怎么回答的?还有人转述成:有一个“小姐”要嫁给我。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说:“小姐”这话让我很感动,可是你这样问,我却很痛心。

第一个,你真的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这位“小姐”,她也拿我当人看,不把我当嫖客,也不再把我当坏人啦,所以才这么说。这还需要回答吗?

再一个,人家想嫁给我吗?天啊,人家说的是,你这个人还不错,有资格娶我了。你以为人家是“小姐”就想攀高枝啊?才不是呢,这是表扬。

我在红灯区的那个时候,到处热播《常回家看看》。有个年纪特小的“小姐”说这歌写得特别好。我说不是写得好,是你感触特别深。在她们那个圈里,每天无聊地呆若木鸡地在那等着客人,听见这歌,你说多刺激啊。这种歌,唱给白领中产阶级可以,对底层劳动妇女,完全是在伤人家的心。

“小姐”的自立

咱们局外人都以为小姐就是得过且过混日子,要不就是可怜兮兮。可还有另一面没看到,也没跟大家好好普及一下。

有一回我犯傻,问一个“小姐”,结婚了老公知道了怎么办。你猜人家怎么说?“嫁鸡养鸡,嫁狗养狗!我挣下钱了,他不要我,我还不要他呢!”哈,我这辈子尽碰见高人了。

山东有一个“小姐”的草根组织,有一个“小姐”的留言板,上面有一个,我记不太清楚啦,就是说,老婆是白开水,我是可乐;我做了老婆,还会是可乐。

你想,从1980年广东就开始扫黄,那时候做“小姐”的到现在都50岁了,都不结婚?都离婚?都没有好下场?

“小姐”刚来,一挣钱就买衣服,叫“小姐装”,那个奇怪呀,那个土呀。3个月都不用,全穿成淑女啦。这叫什么?快速适应城市生活嘛。然后关系也有了,也会挑工作了,也知道人情世故了,她才能变成一个城市人。太好的日子不见得多,可是起码自立了.

新生代

2010年夏天,全国大扫黄,我们就出去调查,原本要看扫黄有没有用,结果发现新情况,被吓了一跳。

进一个高档OK厅的小姐休息室,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写着“纪律”:不许不理客人,不许抢客人的歌唱,不许抢客人的酒喝;最绝的是:不许打骂客人!我当时就晕过去了。再一问才知道,这地方都是90后的小姑娘,说是来做“小姐”,结果全是她们自己玩儿,你只点一个都不行,她们非要几个一起来,不给钱也要来,来了就胡闹、撒酒疯。客人投诉,经理都求她们了,也不灵,年轻漂亮风情万种啊,你还开了我?有的是地方要我呢!经理给我们诉了半天苦:这些90后,根本不是来赚钱的,就是来玩儿的。我还给她们吃给她们住,还发钱,活该啊我。

这叫什么?这就是动态的生活。我十几年前的老黄历已经不够用了,真该退休了。台湾的何春蕤教授早就看到啦,书都写了好几本了,叫作“豪放女”。所以现在光说“贫困论”不行,还要看到女性的自主选择。有些新词也该推广推广了,例如女性的身体自主和情欲自主。

当然这是一个个案。可你非要想总结出来一个原因,那是你错了。你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总结到100种或者200种,那你也不能保证不遗漏啊。就算你总结出来了,所有人都会问你哪种最重要,你能说得出来吗?所以说到原因,就不能简单归于贫穷,或者简单归于道德败坏。它是多元的,而且远比我们想象的丰富,多到你难以想象。

某大型奢侈娱乐会所内,身穿统一服装的女服务员站在一侧迎宾。卡拉OK通常只是这种场所娱乐活动的一部分,这里的私人包房有的高达1万美元一晚,身穿制服的女服务员是为这里99%的男性客户服务的,而另外的1%的男客户会选择性工作者.

艾滋病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参加预防艾滋病工作以后,发现有些预防艾滋病的人,很积极很努力,但他们永远漂在水面上。他看到的永远是正在上班的小姐。全中国人谁没见过啊?大多数地方都有这么一条街,或者都有几个发廊。你永远看见的是身为妓女的她。你不由自主地忽视了她是一个人,她有她的感情,她会有老公或者男朋友或者情人。她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一个生活依靠。可是艾滋病怎么来的?“小姐”从农村来13岁,艾滋病哪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是男人先传给她的,你现在冲着她使劲,这属于不懂人之常情,没良心,就这两条。他们老觉着中国艾滋病就是“小姐”传出去的,使劲告诉“小姐”,戴套!但在“小姐”这,“我又没我怎么戴套。”这种宣传从一开始就是莫名其妙的。所以我跟他们说,你们专业知识都比我们强,就是缺乏生活常识和良心,你看着她们觉得是病人。你要真的把她们当一个人,那你怎么从来不问她孩子?你知道她有3个老公吗?你知道她挣多少钱,你知道她钱到哪去了?

所以我跟他们说的就是,在“小姐”的生活中,第一位是挣钱,第二位是安全。安全不是你说的艾滋病,是被打被杀被抢被偷被烧伤等等,客人欺负。第三怕怀孕,怕妇女病。她天天过性生活,难道不怕怀孕吗?性病是能看出来的,那就没法工作挣不到钱了。而且所有人都瞧不起你,老板把你打出去。艾滋病又看不出来,怕什么?还有,凡是结了婚有孩子的,都得考虑孩子怎么上学、怎么带,老公跑了怎么办,等等等等。到最后,才是艾滋病问题。

“小姐”们问这艾滋病得了就死吗?我说倒也不是,有潜伏期。她们问多长,我说大概两三年吧。她们说,那你跟我说什么劲儿啊,两三年你跟我说什么,我下个月可能就死啊。所以我说,对你们来说预防艾滋病是第一位的目标,但在人家那,排在第四第五位。

其实啊,“小姐”们尤其是未婚的,最怕的就是人流。天下女孩子都怕这个,尤其中国这儿给你弄得半死不活的,连喊带叫的。一个“小姐”去人流,3个小姐陪着,回来这场所就垮了。老板都知道,“你们赶紧走,我换人”。干不下去,没心情了。女人的人生啊,就血糊糊摆在你面前。你挣多少钱,你嫁多好的老公,你当多大的官,你不还碰见生育这个事吗?躲不过去。有几个中国女的敢说自己不生孩子,那都是高文化剩女,底层群众都明白这个。打垮了生活的自信啊,人家老板都比咱们懂。

现在四十岁左右的这些知识分子,张口就这理论那理论的。学者们每天说人均收入人均收入,那钱对人的意义能一样吗?对比尔·盖茨来说,100万屁也不是,对底层民众来说呢?我们在多少个“红灯区”里看见“小姐”不用安全套,没别的原因,贵!学者们说,才两块钱都贵?我说连5毛都贵!她才挣多少啊,她吃饭才吃多少啊。

有的学者还问,每次我们去发免费的安全套吧,“小姐”们怎么都抢,自己又不用呢?我说你们又不知道了吧,她能用多少个啊?她卖!一块钱再卖给别的“小姐”。有的地方一个月在一个小红灯区里能发10万个安全套,那方圆20公里就全卖遍了。

说到这儿就来气。戴不戴套,小姐能决定吗?就是老婆,有几个能决定?你们不想办法教育嫖客,就折腾“小姐”,这不是欺负人吗?

一群性工作者正在等待客人

“小姐”才是防病专家

现在中国有很多预防艾滋病的人,也接触“小姐”,也干了不少活儿。可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老认为“小姐”们是一张白纸,假设她们狗屁不懂。那人家怎么干了两三年呢?人家累计接了两三百客人呢。她真的不怕死?人家有一大堆办法呢。

第一次“小姐”教我,说我们这卡拉OK旁边的小屋,炮房,有录像啊(当然它条件好啊,是中档的)。我就每次放录像,我挑过的,都是老外,都戴套。我说你看人家老外都戴。客人一看,还真是啊,就戴上套了。

我没听到以前,我想不出来,编也编不出来,做梦都梦不出来。我们一个女研究生,调查的时候小姐跟她讲了。问你为什么要主动戴套?人家讲了,隔着一层,他就没操到我。你看,她要是不告诉我们,我们打死也想不到这个吧。

怎么预防艾滋病?现在是找到避孕套就是卖淫的证据,你反过来呀,找到避孕套就从轻处理呀,为预防艾滋病做贡献了嘛。只要有这么一条,还用得着费那么大劲去搞什么“干预”(教育)吗?这话2000年我在全国预防艾滋病大会上讲,当时大家全点头,可到现在整整13年了,没有一个人替我传播这个话的.

中国有多少“小姐”?

现在,人们总是把“小姐”的人数往高了说,什么一千万两千万的,这事咱们得说清楚。不管谁说出一个数字,或者你来问我要这个数字,那我就要反问你三条。

头一条,你说的“小姐”究竟是什么定义?国际女权主义把艳舞就是脱衣舞也算进去,你算不算?二奶算不算?她也是“以性谋利”啊。现在有的人实际上是把娱乐场所里所有的女人都给算进去了,把美容美发的也给算进去了。尤其是他根本就没调查过,就那么扫一眼就敢说。

再一条,做了点什么事就算“小姐”呢?没上床就是三陪算不算?没性交就是给男人打飞机算不算?根本没碰三角区就是普通按摩算不算?你什么都说不清楚就在那儿瞎说两千万,有意思吗?

最后,咱们得说点儿小学算术啦。如果每个“小姐”每天都接很多客人,那全国的“小姐”人数就减少了啊,是反比的关系啊。如果一个“小姐”一天接客20个,那全北京有1000个就够了,多了就没生意没饭吃了。你一方面说“小姐”接客多,一方面又说“小姐”人数多,你敢跟你小学老师说吗?

普遍人把她们的收入估计过高,是因为把她们接客次数给估计过高了。你就忘了,有人卖还得有人买啊。第一次去东莞,我就盯着6个发廊看,从下午3点到晚上12点,里边坐了多少个“小姐”,都是大敞亮的能看见;第二,到底有多少个男的进去了;第三,到底有多少个男的出来了,有多少带着“小姐”,再加上有多少摩托车停在那拉客。就连没进去停下来看的男人,我都数了,一一记下来。最后算下来,结论是平均两天一个客人。

廖苏苏、吴尊友,这都是顶级教授,他们自己做来做去也是1.5-2天之间有一个客人。没人们想的那么多!老是有那种传说,“小姐”发财啦,盖房啦买车啦。有,但是小概率,1%左右,那可以忽略不计。

什么时候嫖客一增加,那“小姐”才会增加。可是最近几年里,反而是“小姐”在增加,结果实际上每个“小姐”的经营额在下降,抢生意,造成相对贫穷,就这么简单。现在全国的行情都往下掉。你一聊就聊出来了。发廊里做的这个,过去是卡拉OK的;桑拿里这个,过去是金碧辉煌会所里的。没办法啊,没生意啊,往下走。你看看现在站街的,有的就跟模特似的。在这种情况下,“小姐”的人数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性交易的总数并没有变。

所以说,保守计算,中国的“小姐”,真正提供性交服务的,也就是一百多万。注意啊,这是算出来,不是估计,因为我们调查过全国总人口,知道有多少男人找过小姐,也知道一个“小姐”一天有几个客人,一除就出来了。你要是不信,那就找出一种更好的计算公式来。

其实啊,大家说“小姐”多,一般都是拿这个说事。有的是骂贫富差距:他妈的“小姐”都挣那么多,老子才挣几个钱。有的是骂贪污腐败,还有的干脆就是骂改革开放。所以说,你骂“小姐”的时候可要小心。

这方面有一个怪圈。你抓了“小姐”要罚款,好啊,她没钱,都寄回家了,给男朋友了,那她只能找老板借。得,她从此就变成奴隶了,得玩命挣钱还债,结果什么被打被迫的就都出来了,整个一奴隶制。就算她自己有钱,被罚了以后就不干了?想什么呢你,她只能加倍努力,捞回损失。

现在“小姐”最痛恨的还不是这个,是通知家属。这本来是好意,一个人被抓了,总得告诉家属这人在哪儿,不能就这么丢了。可是一到小姐身上就变了。农村社会保不住密的,你这一通知,她全家50年里都抬不起头。

访谈“男客”

我把嫖客叫作“男客”。“小姐”都能叫“性工作者”,那嫖客也应该有一个中性的称呼。

“小姐”你接触不少,可嫖客你很难接触到,因为你跟他没法“相处”,人家完事就走了。也接触过几个,不多。有的上点儿年纪的,他不愿意走,完事他坐着,他也喜欢聊天。或者他不进去,先聊上俩钟头再进去。遇见这种人还行。后来只能比较正规地坐下来访谈这种。

在昆明,也是蹲在场所里,一个卡拉OK,先去跟人家借个火,然后喝上一杯酒,聊上两句,他会请你喝点的。男人嘛,都显大方。两三句了人家肯定问你:来玩啊?你就开始接上了,往往到这一步就可以了,我们是人民大学来的啊,来做一个研究。基本上3/4的情况,就进行不下去了,说我们不参加,跟我没关系,等等,找各种理由。

最后还是找引路人,有妈咪啊。“妈咪”可是女中精英啊,她能过目不忘,要不然她干不长,别说你来过一次,你来问过价她都能记住。她最了解男人,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所以她很容易跟这些客人熟,通过她来介绍,这就成功了。成功了一共9次,一次五六个人三四个人,都是成群儿的,都是“妈咪”介绍成的。

后来的“单聊”是到雅安、泸州,三轮车司机协会,嫖客比较多,而且是底层男性,他不在乎,说是嫖客他也承认也不怕。但他不会跟你说很深的事儿。也是一个道理,这么一正规地坐下来调查,再底层也不行,他就不由自主不跟你说了。惟一一个办法就是喝酒,可是喝酒我们团队从男到女都不行。别人老是笑我,说老潘你不喝酒你还调查,我说这是没办法呀。

后来我写了一些小文章说“男客”的事情,算不上研究,就是一些发现和感悟。譬如说,有老婆,老婆就在身边,甚至都满足不了老婆,为什么还去找小姐呢?在社会上给女性课堂讲课,我老是说:弄不明白这一点,那你这个婚就白结了。

“男客”找什么去啦?一种是找“风情万种”。有个女学员还问:什么叫风情万种啊?我只好说:就是“骚”。因为你在一般情况下、一般场合,你看不到一个骚的女人,就得花钱去找。“小姐”中高档的有一套技巧,左勾拳啦,勾魂眼啦,是有一套的。另一个是去找“被伺候”,男人可以“点活儿”,要求小姐做什么什么;可以撒野,胡来,根本用不着去顾忌她的感受。跟老婆跟女朋友行吗你?非闹翻了不可。还有一种是去找“亲密”。你说三陪为什么能挣钱?就是有人陪着你,“小姐”再会说话,嗲一点儿,你就肯给钱啦。想上床另说,另外给钱。

还有一种就是找性技巧。不过这个咱们得说清楚,可不是每个“小姐”都会的。网上有好多描写都是鸡头自己写的,其实就是广告,信不信由你。可是这东西传开了,结果我给社会上讲课,女性精英班,也要求讲性技巧。我就纳闷了,问你们是想着自己快乐呢,还是想拴住老公的心?后一种可没戏,老婆永远竞争不过“小姐”。身份不同啊,你是平等的,你不想被当作动物,你相信爱是互相的,那还说什么啊。女人能当老婆,可老婆不一定能当女人,嘿嘿,明白啦?

所以说男人如果去找“小姐”,别扯什么别的,就一条:你认为性、爱情、婚姻可以分开吗?哪怕一时的?分不开就没法儿嫖。男人里有一种“公共厕所理论”,说我又不爱她(小姐)又不想跟他结婚,就是大街上尿急了,去解决一下,你(老婆)跟我急什么急。老婆当然不干啦,可是说不过他。我一个女生会说啊:你嫖我也嫖。可是你真能做到吗?所以根子还是一个:女性的情欲能不能自主,能不能自己选择怎么用。

“小姐”就是这样啊。你把“男客”当成钱包就OK,你把性爱婚分开才能去卖。结果她们反倒自主了。兰州一个“小姐”被杀了,在她床底下找到一千一百封情书,都是写给自己老公的,合法老公;都是在短短一年里写的。你能说她没有爱情没有婚姻?只不过她把性给分开了,为了挣钱养孩子。再说了,卖淫是她自己的性吗?她有反应吗?那是嫖客的性,她只是出租性器官而已。

男人研究得少,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男人一说性,一上床,那可就承载了好多好多其他的东西。我和学生访谈男客,就盯住问他:到底什么才叫嫖?到底跟老婆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说什么的都有,什么也说不出来的也有。作家把这个叫作“用下半身思考”,我没那么清高,我觉得是因为我们性社会学没做好工作。人家得学来一些词儿,一些概念,才能回答你啊。我们自己没研究出来,不能怪人家。

老百姓最大的误会是以为只抓“小姐”不抓嫖客,其实这得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能多交罚款?“小姐”就那么点钱,打死也拿不出多少。嫖客呢,你没钱?我通知你单位!没单位?告诉你老婆!没老婆,告诉你妈!反正你总有一个怕的人,乖乖交钱!

“男客”与“小姐”

话又说回来了,我以前的书里,不由自主把“男客”和“小姐”想象成敌对的。可见得多了就发现了,其实要复杂得多、丰富得多。在四川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一个复员兵来接一个“小姐”一起回家结婚。旁边的“小姐”哭得一塌糊涂,她倒没事儿,人家恋爱小一年啦。

可是后来我又想了:那这还叫嫖娼吗?她还是“小姐”吗?所以啊,后来我就写小文章了:谁是“小姐”?只不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而已,上街买东西她就是顾客,回家她就是老婆女儿,孩子面前她就是妈。“小姐”只是一个角色,人扮演的一个角色,各种角色多了,怎么能都当成身份呢?怎么就成了标签给人家戴上呢?现在更是这样,有多少“小姐”其实是兼职的啊,业余的、临时的、一次性的、外出偶然做的,甚至旅游中捎带做的,都一辈子是“小姐”啊?扯什么扯。

所以我反对“失足妇女”的说法,是比以前好了一点儿,可是一时一刻,做许多事情里的一种,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啦?那你随地吐痰也不道德,我叫你失足男人你同意吗?我一辈子都叫你失足男人,你不跟我玩命?

男人找“小姐”,其实和他处理其他男女关系差不多,有打架的,也有恋爱的,还有单相思的。就是因为咱们老骂,学术上叫作“污名化”,就把男的女的都想象成坏蛋了。其实至少我们在四川,很多“小姐”是嫖客给救出来的。胆大的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说有被拐卖的,警察就来了,往那一站,什么也不说,老板就回来骂:谁不想做啦,快走!胆小的就打电话给“小姐”家里,说你们女儿病了,在哪哪哪。老板一接电话也就放人。老板的原话是:我是做生意,又不是杀人犯,不想惹麻烦。

“小姐”与情人

我访谈男客的时候,都是连老婆带情人一起问,做对照。一个三轮车司机,聊情人,热热闹闹说了半个钟头,到最后来了一句叹息:可是不给她钱,她还是不高兴。我就安慰他:给点钱也应该嘛。他又来了一句:减价也不减的。这下我可晕菜了,揪住问才明白,他那个“情人”是现任“小姐”,他不但在发廊认识的她,找她做爱也是在发廊里。我来劲儿了,说这怎么能算情人呢?是“小姐”啊。他一句话就把我打倒了:她给我做饭吃。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这么傻。“小姐”连自己都不做饭吃,还给嫖客做饭?这就是情人,没错儿。人家没骗我,是我忘了人之常情。你当然可以说这人档次太低,可是爱情就都是花前月下?你也可以说是“小姐”骗他,可我要了解的是他这个人,他就这么觉得,这就是事实,怎么分析那是后来的事。

所以才发觉,我以前不但把“小姐”看得太简单,也把男客看得太简单,反正是自己太简单啦。

从骂“小姐”到同情“小姐”

10年前我们去“红灯区”的时候,那还是一面倒地骂。包括一些男人,自个儿天天嫖娼,还骂:“做‘小姐’没别的原因,就是好吃懒做。”好多男人都跟我讲:你看工厂不一样干吗?在那挣一千,当“小姐”不过就挣两千。我说那你怎么不说那叫增加一倍呢?你自个儿收入少一倍你干不干?

一开始他们都不理,就说“小姐”干活多轻松啊,不用付出体力。我说你天天去嫖你还不知道?那轻松吗?它不是体力活儿的问题,她们每天百无聊赖坐在那,家里面有一大堆事儿,一会儿弟弟病了,一会儿老爸打电话来了要钱。这种精神压力,你们这些当大老板的应该体会比我们深啊。你们开个厂子,一会儿交税,一会儿欠债,一会儿出废品了。这种烦恼,“小姐”一样啊,你们怎么能不理解这个?

被我说得不好意思了,他们就说,你这么一说我知道的比你多。我说你看,你当然知道的比我多了,但你不去想,你压根没把她们当个人。

我那个医院院长朋友,他的哥们都是台湾香港日本的技术人员,本地人就是小老板,就是上流社会头面人物。我跟他们这么一聊,他们就说:我想通了一点,这些孩子要钱,我这钱也富余,我给。

大概最近5年吧,网上变了,你再发一个骂“小姐”的帖子,跟帖全是骂你的。为什么?不是都去嫖了,而是越来越理解什么叫作“为生活所迫”了。民工、白领、各色人等全都感受到生活压力大,叫作“生容易,活不容易,生活更不容易”。“小姐”不也一样吗,有什么难理解的呢?

这研究越来越没做头

我第一次去“红灯区”回来,写了一本《存在与荒谬》,书名是一个学生想出来的。后来反过头看,价值观上传统色彩很浓。一个是只看到“小姐”的悲情,忽略了她们的自主选择。再一个是建构出一个嫖客和“小姐”的对立;在“小姐”和老板之间又建构出一个对立。你不会明确这么想,但你从小受到阶级斗争思想的那一套,这二元对立的东西很容易就露出来了,完全是不自觉的。

后来我觉得还是重点研究红灯区,它怎么运行的,这才是社会学。可是一路做下来,你发现其实跟一般的商业区没什么大区别。我们把当地跟小姐有联系的人全都调查了,学术上叫作“关联旁人”,什么开报亭的、送外卖的、卖药的、看门的,就连一般居民也调查了,就是想搞清楚红灯区跟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结果呢,除了四川的开发区,别的地方其实就是普通的商业区,一扫黄就是失败的商业区,真没什么大的差别。

我老跟学生说,12年做下来,到现在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做头了。你越来越发现,都是共性,越来越发现她们都很普通。不是真的没有区别,是差距没有我们原来想的那么大。

在贵州的那次,16公里的山路,我一个人走就累得要命了,一些女孩子挑着些食品啊矿泉水方便面,遮得严严实实,怕晒黑啊,一头大汗挑着。挑那么一挑子过来100斤,才挣两块钱。旁边就坐着“小姐”,一次30。我就想,这个区别到底在哪儿?为什么这个挑担子的女孩儿她就不来干这个?不知道。所以当时你就感到很好奇啊,你就开始研究。

说来说去,钱的问题中国人讨论很多了,可是性的问题还是没讨论。性为什么这么敏感,这么隐私,这么珍贵,承载这么多的意义,这么不可借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也都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性社会学非得回答这些问题不可。我呢,继续努力吧。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谢思楠、姚梧雨童、郑宇对此文亦有贡献。本文已经潘绥铭教授审定。)

本文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潘绥铭 口述 记者 张雄 采访整理

能读到这里,说明你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不可能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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