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包儿

每个本自重横行的男人心中,都盘踞着一只大闸蟹

作者:赵志明
 

大概一千年前,宋朝嘉佑年间,有一个叫傅肱的人写了一本《蟹经》,里面记录了一个小故事,怪有意思的。说是太湖地区有一个陆姓渔夫,网到了一只大螃蟹,其大如斗。这是其形,斗现在很难见到,不太形象。索性按重量来比况,十升为一斗,一升大概一斤半,一斗的重量约十五斤,就是说这只螃蟹有十来斤重。反正我吃过的最大螃蟹也没有超过一斤的,可见其大。

换到现在的人,乍一见到这样的巨蟹,估计都会嘴里喊着“吓死宝宝了”,同时献上双膝吧。陆渔夫却没有,相反还很生气,因为巨蟹用螯把渔网都剪破了,修补起来肯定费时糜钱,他就想着把巨蟹煮来吃了。在宋朝那会,已经很流行吃蟹了,称为“洗手蟹”。但是见到巨无霸螃蟹不赶紧膜拜供奉,还敢煮来吃的,可见古代人确实比现代人要勇敢很多,和《老人与海》里的倔强一哥圣地亚哥有得一拼。
这个时候,同伴中有一个老年渔夫赶忙制止他,说:“你千万不能煮它。我听说像螃蟹乌龟这类水族,如果形体巨大,远远超过同类的,肯定是水神的使者,吃了它一定会带来噩运。”陆渔夫想到自己毕竟靠水吃水,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宁信其有,终究有所顾忌,于是就把巨蟹给放了。
到了这里,最让我感兴趣的一幕出现了。这只巨蟹被释放到水里,竟然在水面一口气横行了一里多路,简直比水上漂还水上漂,如此炫耀一番,然后才沉下水底。
我小时候喜欢打水漂,精选了扁平趁手的瓦片,如果角度手力都恰到好处,最多也才能在水面蹁跹十余下,十米左右距离而已。如果换成用螃蟹来打水漂,估计直接就“壁咚”了。斗大巨蟹在水面玩漂移一里多路,是多么威风霸气,多么舍我其谁。这种动容,我在看苏东坡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时也隐约出现过。无论苏子以舟横行江海渡其余生,还是巨蟹在水面横行数里炫耀其异,里面似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先打住。
2
我喜欢吃大闸蟹,直吃到满手余香,尚口不能停。有一次师妹张叶青的父亲来北京,他们家住洪泽湖畔,正逢金秋时节,老人家带来几十斤大闸蟹,一盘一盘地蒸上来供我们这帮饕餮大快朵颐。我估计吃了有二十多只,结果就是凌晨腿脚抽筋两次,先是左腿,后是右腿,生生把我变成了“软壳蟹”。
螃蟹生性好斗,大闸蟹捆扎成粽子还好,一旦解开束缚,势必争作一团,你夹住我,我夹住你,死命不放,其性劣烈性至此。若是“软壳蟹”,自然无法相争。螃蟹一生大概要经过18次蜕壳,蜕壳后的螃蟹简直是毫无自卫能力。不过,只需30多个小时,新壳就可以完全硬化了。小时候,我们在河边石头缝里经常能找着“软壳蟹”,可以放在手里把玩一点也不顾忌它的大螯。若是“硬壳蟹”,一旦被它大螯夹住,是会夹出血印子的,断不敢这般托大。
螃蟹蜕壳前后,通常会选择安静、隐蔽的所在,直待新壳硬化。《龙虎门》里的甄子丹在受伤后,也是在一块安静、隐蔽的沼泽地疗伤自愈的。这多少应和了“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的大丈夫行事准则。
斯巴达的父母们会将孩子送往集训地,在那里这些孩子将接受最为严苛的军事训练,互不相让,彼此砥砺,优胜劣汰,存活下来的都被培养成勇往直前的勇士,就像螃蟹那般好斗。至于韩信忍受胯下之辱,终拜将封侯,更如同螃蟹蜕壳时的隐忍。
高适在《燕歌行》中说:“男儿本自重横行”,其意虽有多重诠释,但我还是偏爱“驰骋往来”“勇者无惧”的男儿本色和豪杰气度。这很像螃蟹。
3
据说,螃蟹得名源于壮士巴解,从虫,是为蟹。
我以为这是一种牵强附会,因为中国字的源起,好像就没有直接跟人名挂上钩的,这是其一。
在吴方言中,蟹读为“hai”,作“害人虫”讲,倒有点意思,但也不尽然。我以为“蟹”者,从“懈”而来,巧合的是,在吴方言里“懈”也读成“hai”,意味松懈、不紧张,联想到螃蟹的盔甲在身、张牙舞爪、巴豆小眼、口吐涎沫、横行无忌,情状自然是松懈的、不紧张的。这是其二。
基于此,是不是可以这般假设:螃蟹者,螃从旁,为横行貌,蟹从懈,为松懈状。横行无忌,洒然不惧,确实只有螃蟹这种顽物能做到。
此外,螃蟹是介虫,属金,其刚在外也。就是说,螃蟹有坚硬的外壳,自然显得刚猛有余,兼又性子急躁,所以荀子说“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居者,用心躁矣”,有点像猛张飞。
但蛇、鳝、螃蟹这三者乡间常见,我太熟悉它们了。因为经常抓蟹钓鳝,又畏惧蛇类,对它们的洞穴属性还是很牢记的,免得拜访错了。螃蟹的洞口为扁平状,洞口下沿常有米粒状的泥土颗粒。蛇鳝之穴均为圆形,鳝穴湿润有水,蛇穴干燥无水。这是最显著的区别和标志。也许在荀子那会,螃蟹还没有学会打洞穴,或者说,时至今日螃蟹依然是将蛇鳝赶出家门然后鹊巢鸠占略加改装之后居住。
长江中下游乡间成长起来的男孩子,想必都有这样的记忆。时逢秋季,潦水尽而寒潭清,夕阳西下,秋风萧索,沟渠半干。折根枝条在手上,看到沟渠底沿蟹洞口横卧的大螃蟹,就将枝条悄悄递送去大螯旁边,勾引它夹住,便再不松口,轻易就将这货钓上来,装到预先准备好的袋子里。一路走一路钓,能钓几十只。只可惜这种螃蟹腿上没毛,味道不好,多半就是汪曾祺老先生所说的“彭蜞”。
而我们常吃的大闸蟹,双螯处有如墨绒毛团,其余八爪呈金晃色,腿毛稀疏,挺拔有力,简直像锥子样,配上曲爪弯钩,端的非常性感。
4
说起吃大闸蟹,不得不说到鲁迅。
鲁迅曾说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螃蟹这副尊容,第一个敢于吃它的,确实了不起。然而勇士开风气之先,对于大闸蟹而言,却是灾难,说不定哪一天就断子绝孙了。
在历代吃蟹者中,我最喜欢毕卓。
毕卓是东晋著名酒鬼,曾说过“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这样的豪迈之语。寄情山水者多矣,寄情杯中物者多矣,将美酒与蟹螯并列的,毕卓是第一个人,他开创了“左持”这种潇洒的做派。
也许是魏晋风度的误导,我一直觉得他吃的不是蟹螯,喝的也不是酒,别有所寄,另有所托。男儿在世,就当横行于世,著大块文章,浇心头大块垒,最恨的就是不能行。就好像大闸蟹本当在湖泊横行,却被一束稻草束缚住螯足,以待烹煮。
后来文人雅士述及蟹者,都延续了毕卓风格,现在我们说美酒加咖啡,那时是“美酒加螃蟹”。比如李白说:“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苏舜钦说:“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休。”唐伯虎说:“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张问陶说:“墙角聚空螯,秋冬酒兴豪。”疏离和狂放虽在,但横行之蟹,却越来越让位于美味之蟹,本自重横行的男儿,渐渐被饕餮之士取代。
到了李渔和袁枚这两位美食家这里,螃蟹就只得美味,不及其余了。我们可以想见这两位大家吃蟹吃得满嘴流油手舞足蹈之状。李渔说:“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极致,更无一物可以上之……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袁枚说:“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蒸者味虽全,而失之太淡。”这纯粹就是吃货心态了。
然而说到吃蟹的经验,这两位的描述还不如唐朝诗人唐彦谦扎实传神。他在诗里说:“充盘煮熟堆琳琅,橙膏酱渫调堪尝。一斗擘开红玉满,双螯啰出琼酥香。岸头沽得泥封酒,细嚼频斟弗停手。西风张翰苦思鲈,如斯丰味能知否?”
煮熟的螃蟹堆盘,是非常诱人的。将蟹壳擘开而不是剥开,按耐不住嘴馋之情状就出来了。我们那里(苏南)至今还说“擘螃蟹”“擘蟹吃”,初始我还以为是“剥”,但“剥”相较于“擘”,还是显得太斯文秀气了,擘开蟹壳,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宋朝苏舜钦说:“蟹之肥美,抵得上江山之美”,简直就是要了卿命了。再依次掰下螯爪,双螯要“啰”(硬咬开螯,可能会崩坏牙齿),六爪要“嚼”,手忙脚乱,一点都不敢浪费美味。“泥封酒”应该就是黄酒了,十八年的女儿红、状元红,佐以姜醋,简直就是居家旅行饭局之必备。

说到这里真是要口水三千丈了,哪里还顾及的上螃蟹纵横江湖河海之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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